第一百十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

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,忽见赖[lài]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:“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。奴才要取职名来回,赵老爷说:‘我们至好,不用的。’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。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。”贾政听了,心想:“赵老爷并无来往,怎么也来?现在有客,留他不便,不留又不好。”正自思想,贾琏(liǎn)说:“叔叔快去罢,再想一回,人都进来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:“赵老爷已进二门了。”贾政等抢步接去,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,并不说什么,一径走上厅来。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,也有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但是总不答话。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,只得跟了上来让坐。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,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,只拉着贾政的手,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。众人看见来头不好,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,也有垂手侍立的。

贾政正要带笑叙话,只见家人慌张报道:“西平王爷到了。”贾政慌忙去接,已见王爷进来。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,便说:“王爷已到,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[yì]把守前后门。”众官应了出去。贾政等知事不好,连忙跪接。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,笑嘻嘻的说道:“无事不敢轻造,有奉旨交办事件,要赦[shè]老接旨。如今满堂中筵[yán]席未散,想有亲友在此未便,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,独留本宅的人听候。”赵堂官回说:“王爷虽是恩典,但东边的事,这位王爷办事认真,想是早已封门。”众人知是两府干系,恨不能脱身。只见王爷笑道:“众位只管就请,叫人来给我送出去,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,这都是亲友,不必盘查,快快放出。”那些亲友听见,就一溜[liū][liù]烟如飞的出去了。独有贾赦[shè]贾政一干人唬(hǔ xià)得面如土色,满身发颤。

不多一回,只见进来无数番(fān pān)役[yì],各门把守。本宅上下人等,一步不能乱走。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:“请爷宣旨意,就好动手。”这些番(fān pān)役[yì]却撩衣勒(lè lēi)臂,专等旨意。西平王慢慢的说道:“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[shè]家产。”贾赦[shè]等听见,俱俯伏在地。王爷便站在上头说:“有旨意:‘贾赦[shè]交通外官,依势凌弱,辜[gū]负朕恩,有忝[tiǎn]祖德,着革去世职。钦[qīn]此。’”赵堂官一叠声叫:“拿下贾赦[shè],其余皆看守。”维时贾赦[shè]、贾政、贾琏(liǎn)、贾珍、贾蓉、贾蔷[qiáng]、贾[jiǎ] [gǔ] [jià]芝、贾兰俱在,惟宝玉假说有病,在贾母那边打闹,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,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。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:“传齐司员,带同番(fān pān)役[yì],分头按房抄查登帐。”这一言不打紧,唬(hǔ xià)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,喜得番(fān pān)役[yì]家人摩[mó][mā]拳擦掌,就要往各处动手。西平王道:“闻得赦[shè]老与政老同房各爨[cuàn]的,理应遵旨查看贾赦[shè]的家资,其余且按房封锁,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。”赵堂官站起来说:“回王爷:贾赦[shè]贾政并未分家,闻得他侄儿贾琏(liǎn)现在承总管家,不能不尽行查抄。”西平王听了,也不言语。赵堂官便说:“贾琏(liǎn)贾赦[shè]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。”西平王便说:“不必忙,先传信后宅,且请内眷[juàn]回避,再查不迟。”一言未了,老赵家奴番(fān pān)役[yì]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,分头查抄去了。王爷喝命:“不许罗唣!待本爵自行查看。”说着,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,又吩咐说:“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,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,回来一齐瞧着登数。”正说着,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:“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,不敢擅动,回来请示王爷。”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,就回说:“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,却都是违例取利的。”老赵便说:“好个重利盘剥!很该全抄!请王爷就此坐下,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。”说着,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:“守门军传进来说,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,请爷接去。”赵堂官听了,心里喜欢说:“我好晦(huì)气,碰着这个酸王。如今那位来了,我就好施威。”一面想着,也迎出来。

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,就向外站着,说:“有旨意,锦衣府赵全听宣。”说:“奉旨意:‘着锦衣官惟提贾赦[shè]质审,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。钦[qīn]此。’”西平王领了,好不喜欢,便与北静王坐下,着赵堂官提取贾赦[shè]回衙[yá]。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,俱一齐出来,及闻赵堂官走了,大家没趣,只得侍立听候。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(fān pān)役[yì],余者一概逐出。西平王便说:“我正与老赵生气。幸得王爷到来降旨,不然这里很吃大亏。”北静王说:“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,我甚放心,谅这里不致荼(tú shū)毒。不料老赵这么混帐。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,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。”众人回禀:“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,里面已抄得乱腾(téng)腾(téng)的了。”西平王便吩咐司员:“快将贾政带来问话。”众人命带了上来。贾政跪了请安,不免含泪乞恩。北静王便起身拉着,说:“政老放心。”便将旨意说了。贾政感激涕(tì)零,望北又谢了恩,仍上来听候。王爷道:“政老,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,番(fān pān)役[yì]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,我们也难掩过。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,我们声明,也无碍。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。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[shè]老家产呈出,也就了事,切不可再有隐匿,自干罪戾(lì)。”贾政答应道:“犯官再不敢。但犯官祖父遗(yí wèi)产并未分过,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。”两王便说:“这也无妨,惟将赦[shè]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。”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,不许胡混乱动。司员领命去了。

且说贾母那边女眷[juàn]也摆家宴,王夫人正在那边说:“宝玉不到外头,恐他老子生气。”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:“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,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,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。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,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,可不是好?”贾母笑道:“凤丫头病到这地位,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。”正说到高兴,只听见邢[Xíng]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:“老太太、太太,不……不好了!多多少少的穿靴[xuē]带帽的强……强盗来了,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。”贾母等听着发呆。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:“不好了,我正与姐儿吃饭,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:‘姑娘快快传进去,请太太们回避,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。’我听了着忙,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,被一伙人浑[hún][hùn]推浑[hún][hùn]赶出来的。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。”王邢[Xíng]二夫人等听得,俱魂飞天外,不知怎样才好。独见凤姐先前圆睁(zhēng)两眼听着,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。贾母没有听完,便吓得涕(tì)泪交流,连话也说不出来。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,扯那个,正闹得翻天覆地,又听见一叠声嚷说:“叫里面女眷[juàn]们回避,王爷进来了!”

可怜(lián)宝钗[chāi]宝玉等正在没法,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,贾琏(liǎn)喘吁吁的跑进来说:“好了,好了,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!”众人正要问他,贾琏(liǎn)见凤姐死在地下,哭着乱叫,又怕老太太吓坏了,急得死去活来。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,令人扶着,老太太也回过气来,哭得气短神昏,躺在炕上。李纨[wán]再三宽慰。然后贾琏(liǎn)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,惟恐贾母邢[Xíng]夫人知道贾赦[shè]被拿,又要唬(hǔ xià)死,暂(zàn)且不敢明说,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。

一进屋门,只见箱开柜破,物件抢得半空。此时急得两眼直竖,淌泪发呆。听见外头叫,只得出来。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,一人报说:“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,珠宝俱全。珍珠十三挂,淡金盘二件,金碗二对,金抢碗二个,金匙(chí shi)四十把,银大碗八十个,银盘二十个,三镶(xiāng)金像牙筋二把,镀金执壶四把,镀金折盂[yú]三对,茶托二件,银碟七十六件,银酒杯三十六个。黑狐皮十八张,青狐六张,貂皮三十六张,黄狐三十张,猞猁狲皮十二张,麻叶皮三张,洋灰皮六十张,灰狐腿皮四十张,酱色羊皮二十张,猢狸皮二张,黄狐腿二把,小白狐皮二十块,洋呢三十度,毕叽二十三度,姑绒十二度,香鼠筒子十件,豆鼠皮四方,天鹅绒一卷,梅鹿皮一方,云狐筒子二件,貉(háo,hé)崽皮一卷,鸭皮七把,灰鼠一百六十张,獾子皮八张,虎皮六张,海豹三张,海龙十六张,灰色羊四十把,黑色羊皮六十三张,元狐帽沿十副,倭[wō][wēi]刀帽沿十二副,貂帽沿二副,小狐皮十六张,江貉(háo,hé)皮二张,獭(tǎ)子皮二张,猫皮三十五张,倭[wō][wēi]股十二度,绸缎一百三十卷,纱绫(líng)一百八一卷,羽线绉[zhòu]三十二卷,氆氇三十卷,妆蟒缎八卷,葛(gé gě)布三捆,各色布三捆,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,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。玉玩三十二件,带头九副,铜锡[xī]等物五百余件,钟表十八件,朝珠九挂,各色妆蟒三十四件,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,宫妆衣裙八套,脂玉圈带一条,黄缎十二卷。潮银五千二百两,赤金五十两,钱七千吊。”一切动用家伙攒[zǎn][cuán]钉登记,以及荣国赐第,俱一一开列,其房地契纸,家人文书,亦俱封裹。贾琏(liǎn)在旁边窃听,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,心里正在疑惑。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:“所抄家资内有借券,实系盘剥,究是谁行的?政老据实才好。”贾政听了,跪在地下碰头说:“实在犯官不理家务,这些事全不知道。问犯官侄儿贾琏(liǎn)才知。”贾琏(liǎn)连忙走上跪下,禀说:“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,敢说不知道么。只求王爷开恩,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。”两王道:“你父已经获罪,只可并案办理。你今认了也是正理。如此叫人将贾琏(liǎn)看守,余俱散收宅内。政老,你须小心候旨。我们进内复旨去了,这里有官役[yì]看守。”说着,上轿出门。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。北静王把手一伸,说:“请放心。”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。

此时贾政魂魄方定,犹是发怔[zhēng]。贾兰便说:“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,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。”贾政疾忙起身进内。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,不知要怎样。贾政无心查问,一直到贾母房中,只见人人泪痕满面,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,寂静无言,各各掉泪。惟有邢[Xíng]夫人哭作一团。因见贾政进来,都说:“好了,好了!”便告诉老太太说:“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,请老太太安心罢。”贾母奄奄一息的,微开双目说:“我的儿,不想还见得着你!”一声未了,便嚎啕[táo]的哭起来。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。贾政恐哭坏老母,即收泪说:“老太太放心罢。本来事情原不小,蒙[mēng] [méng] [měng]主上天恩,两位王爷的恩典,万般轸恤。就是大老爷暂(zàn)时拘质,等问明白了,主上还有恩典。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。”贾母见贾赦[shè]不在,又伤心起来,贾政再三安慰方止。

众人俱不敢走散,独邢[Xíng]夫人回至自己那边,见门总封锁,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。邢[Xíng]夫人无处可走,放声大哭起来,只得往凤姐那边去。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,惟有屋门开着,里头呜咽不绝。邢[Xíng]夫人进去,见凤姐面如纸灰,合眼躺着,平儿在旁暗哭。邢[Xíng]夫人打谅凤姐死了,又哭起来。平儿迎上来说:“太太不要哭。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,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,哭了几声,如今痰息气定,略[lüè]安一安神。太太也请定定神罢。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?”邢[Xíng]夫人也不答言,仍走到贾母那边。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,自己夫子被拘,媳妇病危,女儿受苦,现在身无所归,那里禁得住。众人劝慰,李纨[wán]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[Xíng]夫人暂(zàn)住,王夫人拨(bō)人服侍。

贾政在外,心惊肉跳,拈(niān)须搓手的等候旨意。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:“你到底是那一边的?既碰在我们这里,就记在这里册上。拴着他,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!”贾政出外看时,见是焦[jiāo]大,便说:“怎么跑到这里来?”焦[jiāo]大见问,便号天蹈(dǎo)地的哭道:“我天天劝,这些不长进的爷们,倒拿我当作冤家!连爷还不知道焦[jiāo]大跟着太爷受的苦!今朝弄到这个田地!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,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[yá]役[yì]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,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。所有的都抄出来搁[gē][gé]着,木器钉得破烂(làn),磁器打得粉碎(suì)。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。我活了八九十岁,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,那里倒叫人捆起来!我便说我是西府里,就跑出来。那些人不依,押到这里,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。我如今也不要命了,和那些人拚了罢!”说着撞头。众役[yì]见他年老,又是两王吩咐,不敢发狠,便说:“你老人家安静些,这是奉旨的事。你且这里歇歇,听个信儿再说。”贾政听明,虽不理他,但是心里刀绞似的,便道:“完了,完了!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!”

正在着急听候内信,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:“好容易进来了!姨父在那里。”贾政道:“来得好,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?”薛蝌道:“我再三央说,又许他们钱,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。”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,便烦去打听打听,“就有好亲,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,是你就好通信了。”薛蝌道:“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,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,完了。”贾政道:“究竟犯什么事?”薛蝌道:“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,在衙[yá]内闻得,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,这款还轻;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,因其女不从,凌逼致死。那御史恐怕不准,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,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。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,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。”贾政尚未听完,便跺脚道:“了不得!罢了,罢了!”叹了一口气,扑[pū]簌簌的掉下泪来。

薛蝌宽慰了几句,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。隔了半日,仍旧进来说:“事情不好。我在刑科打听,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,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,迎合上司,虐(nüè)害百姓,好几大款。”贾政慌道:“那管他人的事,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?”薛蝌道:“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,那参的京官就是赦[shè]老爷。说的是包揽词讼。所以火上浇油。就是同朝这些官府,俱藏躲不迭[dié],谁肯送信。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,有的竟回家去了,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。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,‘祖宗掷(zhì)下的功业,弄出事来了,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,大家也好施威。’”贾政没有听完,复又顿足道:“都是我们大爷忒(tè tuī)糊涂,东府也忒(tè tuī)不成事体。如今老太太与琏(liǎn)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。你再打听去,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。若有信,能够早一步才好。”正说着,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:“老太太不好了!”急得贾政即忙进去。未知生死如何,下回分解。
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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