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曹操退兵至斜谷，孔明料他必弃汉中而走，故差马超等诸将，分兵十数路，不时攻劫。因此操不能久住；又被魏延射了一箭，急急班师。三军锐气堕尽。前队才行，两下火起，乃是马超伏兵追赶。曹兵人人丧胆。操令军士急行，晓夜奔走无停；直至京兆，方始安心。
且说玄德命刘封、孟达、王平等，攻取上庸诸郡，申耽等闻操已弃汉中而走，遂皆投降，玄德安民已定，大赏三军，人心大悦。于是众将皆有推尊玄德为帝之心；未敢径启，却来禀告诸葛(gé gě)军师，孔明曰：“吾意已有定夺了。”随引法正等入见玄德，曰：“今曹操专权，百姓无主；主公仁义著[zhù]于天下，今已抚有两川之地，可以应天顺人，即皇帝位，名正言顺，以讨国贼。事不宜迟，便请择吉。”玄德大惊曰：“军师之言差矣。刘备虽然汉之宗室，乃臣子也；若为此事，是反汉矣。”孔明曰：“非也。方今天下分崩，英雄并起，各霸一方，四海才德之士，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，皆欲攀龙附凤，建立功名也。今主公避嫌守义，恐失众人之望。愿主公熟思之。”玄德曰：“要吾僭(jiàn)居尊位，吾必不敢。可再商议长策。”诸将齐言曰：“主公若只推却，众心解矣。”孔明曰：“主公平生以义为本，未肯便称尊号。今有荆(jīng)襄[xiāng]、两川之地，可暂(zàn)为汉中王。”玄德曰：“汝等虽欲尊吾为王，不得天子明诏，是僭(jiàn)也。”孔明曰：“今宜从权，不可拘执常理。”张飞大叫曰：“异姓之人，皆欲为君何，况哥哥乃汉朝宗派！莫说汉中王，就称皇帝，有何不可！”玄德叱曰：“汝勿多言！”孔明曰：“主公宜从权变，先进位汉中王，然后表奏天子，未为迟也。”
玄德再三推辞不过，只得依允(yǔn)。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，筑坛于沔(miǎn)阳，方圆九里，分布五方，各设旌(jīng)旗仪仗。群臣皆依次序排列。许靖[jìng]、法正请玄德登坛，进冠冕[miǎn]玺绶讫，面南而坐，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。子刘禅[chán] [shàn]，立为王世子。封许靖[jìng]为太傅，法正为尚书令；诸葛(gé gě)亮为军师，总理军国重事。封关羽、张飞、赵云、马超、黄忠为五虎大将，魏延为汉中太守。其余各拟功勋（xūn）定爵。玄德既为汉中王，遂修表一道，差人赍(jī)赴许都。表曰：“备以具臣之才，荷上将之任，总督[dū]三军，奉辞于外；不能扫除寇难，靖[jìng]匡王室，久使陛下圣教陵迟，六合之内，否而未泰：惟忧反侧，疢[chèn]如疾首。曩(nǎng)者董卓，伪为乱阶。自是之后，群凶纵横，残剥海内。赖[lài]陛下圣德威临，人臣同应，或忠义奋讨，或上天降罚，暴逆并殪[yì]，以渐冰消。惟独曹操，久未枭除，侵(qīn)擅国权，恣心极乱。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，图谋讨操，机事不密，承见陷害。臣播越失据，忠义不果，遂得使操穷凶极逆：主后戮[lù]杀，皇子鸩[zhèn]害。虽纠合同盟，念在奋力；懦弱不武，历年未效。常恐殒[yǔn]没，辜[gū]负国恩；寤[wù]寐[mèi]永叹，夕惕[tì]若厉。今臣群僚以为：在昔《虞[yú]书》，敦叙九族，庶(shù zhù)明励翼；帝王相传，此道不废；周监二代，并建诸姬，实赖[lài]晋、郑夹辅之力；高祖龙兴，尊王子弟，大启九国，卒斩诸吕，以安大宗。今操恶直丑正，实繁有徒，包藏祸心，篡(cuàn)盗已显；既宗室微弱，帝族无位，斟[zhēn]酌[zhuó]古式，依假权宜：上臣为大司马、汉中王。臣伏自三省：受国厚恩，荷任一方，陈力未效，所获已过，不宜复忝[tiǎn]高位，以重罪谤。群僚见逼，迫臣以义。臣退惟寇贼不枭，国难未已；宗庙倾危，社稷将坠：诚臣忧心碎(suì)首之日。若应权通变，以宁静圣朝，虽赴水火，所不得辞。辄顺众议，拜受印玺，以崇[chóng]国威。仰惟爵号，位高宠厚；俯思报效，忧深责重。惊怖惕[tì]息，如临于谷。敢不尽力输诚，奖励六师，率齐群义，应天顺时，以宁社稷。谨拜表以闻。
表到许都，曹操在邺[yè]郡闻知玄德自立汉中王，大怒曰：“织席小儿，安敢如此！吾誓灭之！”即时传令，尽起倾国之兵，赴两川与汉中王决雌雄。一人出班谏曰：“大王不可因一时之怒，亲劳车驾远征。臣有一计，不须张弓只箭，令刘备在蜀自受其祸；待其兵衰(shuāi cuī)力尽，只须一将往征之，便可成功。”操视其人，乃司马懿（yì）也。操喜问曰：“仲达有何高见？”懿（yì）曰：“江东孙权，以妹嫁刘备，而又乘间窃取回去；刘备又据占荆(jīng)州不还：彼此俱有切齿之恨。今可差一舌辩之士，赍(jī)书往说孙权，使兴兵取荆(jīng)州；刘备必发两川之兵以救荆(jīng)州。那时大王兴兵去取汉川，令刘备首尾不能相救，势必危矣。”操大喜，即修书令满宠为使，星夜投江东来见孙权。
权知满宠到，遂与谋士商议。张昭（zhāo）进曰：“魏与吴本无仇；前因听诸葛(gé gě)之说词，致两家连年征战不息，生灵遭其涂炭。今满伯宁来，必有讲和之意，可以礼接之。”权依其言，令众谋士接满宠入城相见。礼毕，权以宾礼待宠。宠呈上操书，曰：“吴、魏自来无仇，皆因刘备之故，致生衅[xìn]隙。魏王差某到此，约将军攻取荆(jīng)州，魏王以兵临汉川，首尾夹击。破刘之后，共分疆土，誓不相侵(qīn)。”孙权览书毕，设筵[yán]相待满宠，送归馆舍安歇。权与众谋士商议。顾雍曰：“虽是说词，其中有理。今可一面送满宠回，约会曹操，首尾相击；一面使人过江探云长动静，方可行事。”诸葛(gé gě)瑾(jǐn)曰：“某闻云长自到荆(jīng)州，刘备娶与妻室，先生一子，次生一女。其女尚幼，未许字人。某愿往与主公世子求婚。若云长肯许，即与云长计议共破曹操；若云长不肯，然后助曹取荆(jīng)州。”孙权用其谋，先送满宠回许都；却遣诸葛(gé gě)瑾(jǐn)为使，投荆(jīng)州来。入城见云长，礼毕。云长曰：“子瑜此来何意？”瑾(jǐn)曰：“特来求结两家之好：吾主吴侯有一子，甚聪明；闻将军有一女，特来求亲。两家结好，并力破曹。此诚美事，请君侯思之。”云长勃然大怒曰：“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！不看汝弟之面，立斩汝首！再休多言！”遂唤左右逐出。瑾(jǐn)抱头鼠窜，回见吴侯；不敢隐匿，遂以实告。权大怒曰：“何太无礼耶！”便唤张昭（zhāo）等文武官员，商议取荆(jīng)州之策。步骘（zhì）曰：“曹操久欲篡(cuàn)汉，所惧者刘备也；今遣使来令吴兴兵吞蜀，此嫁祸于吴也。”权曰：“孤亦欲取荆(jīng)州久矣。”骘（zhì）曰：“今曹仁现屯兵于襄[xiāng]阳、樊城，又无长江之险，旱路可取荆(jīng)州；如何不取，却令主公动兵？只此便见其心。主公可遣使去许都见操，令曹仁旱路先起兵取荆(jīng)州，云长必掣[chè]荆(jīng)州之兵而取樊城。若云长一动，主公可遣一将，暗取荆(jīng)州，一举可得矣。”权从其议，即时遣使过江，上书曹操，陈说此事。操大喜，发付使者先回，随遣满宠往樊城助曹仁，为参谋官，商议动兵；一面驰檄东吴，令领兵水路接应，以取荆(jīng)州。
却说汉中王令魏延总督[dū]军马，守御东川。遂引百官回成都。差官起造宫庭，又置馆舍，自成都至白水，共建四百余处馆舍亭邮。广积粮草。多造军器，以图进取中原。细作人探听得曹操结连东吴，欲取荆(jīng)州，即飞报入蜀。汉中王忙请孔明商议。孔明曰：“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谋；然吴中谋士极多，必教操令曹仁先兴兵矣。”汉中王曰：“似此如之奈何？”孔明曰：“可差使命就送官诰[gào]与云长，令先起兵取樊城，使敌军胆寒，自然瓦解矣。”汉中王大喜，即差前部司马费诗为使，赍(jī)捧(pěng)诰[gào]命投荆(jīng)州来。云长出郭，迎接入城。至公廨(xiè)礼毕，云长问曰：“汉中王封我何爵？”诗曰：“五虎大将之首。”云长问：“那五虎将？”诗曰：“关、张、赵、马、黄是也。”云长怒曰：“翼德吾弟也；孟起世代名家；子龙久随吾兄，即吾弟也：位与吾相并，可也。黄忠何等人，敢与吾同列？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？”遂不肯受印。诗笑曰：“将军差矣。昔萧何、曹参与高祖同举大事，最为亲近，而韩信乃楚之亡将也；然信位为王，居萧、曹之上，未闻萧、曹以此为怨。今汉中王虽有五虎将之封，而与将军有兄弟之义，视同一体。将军即汉中王，汉中王即将军也。岂与诸人等哉？将军受汉中王厚恩，当与同休戚（qī）、共祸福，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。愿将军熟思之。”云长大悟，乃再拜曰：“某之不明，非足下见教，几误大事。”即拜受印绶。
费诗方出王旨，令云长领兵取樊城。云长领命，即时便差傅士仁、糜（mí）芳二人为先锋，先引一军于荆(jīng)州城外屯紥(zhá)；一面设宴城中，款待费诗。饮至二更，忽报城外寨中火起。云长急披挂上马，出城看时，乃是傅士仁、糜（mí）芳饮酒，帐后遗（yí wèi）火，烧着火炮，满营撼[hàn]动，把军器粮草，尽皆烧毁。云长引兵救扑[pū]，至四更方才火灭。云长入城，召傅士仁、糜（mí）芳责之曰：“吾令汝二人作先锋，不曾出师，先将许多军器粮草烧毁，火炮打死本部军人。如此误事，要你二人何用？”叱令斩之。费诗告曰：“未曾出师，先斩大将，于军不利。可暂(zàn)免其罪。”云长怒气不息，叱二人曰：“吾不看费司马之面，必斩汝二人之首！”乃唤武士各杖四十，摘去先锋印绶，罚糜（mí）芳守南郡，傅士仁守公安；且曰：“若吾得胜回来之日，稍有差池，二罪俱罚！”二人满面羞惭，喏喏而去。
云长便令廖化为先锋，关平为副将，自总中军，马良、伊籍为参谋，一同征进。先是，有胡华之子胡班，到荆(jīng)州来投降关公；公念其旧日相救之情，甚爱之；令随费诗入川，见汉中王受爵。费诗辞别关公，带了胡班，自回蜀中去了。
且说关公是日祭了“帅”字大旗，假寐[mèi]于帐中。忽见一猪，其大如牛，浑身黑色，奔入帐中，径咬云长之足。云长大怒，急拔剑斩之，声如裂帛。霎[shà]然惊觉，乃是一梦。便觉左足阴阴疼痛，心中大疑。唤关平至，以梦告之。平对曰：“猪亦有龙象。龙附足，乃升腾（téng）之意，不必疑忌。”云长聚多官于帐下，告以梦兆。或言吉祥者，或言不祥者，众论不一。云长曰：“吾大丈夫，年近六旬，即死何憾[hàn]！”正言间，蜀使至，传汉中王旨，拜云长为前将军，假节钺(yuè)，都督[dū]荆(jīng)襄[xiāng]九郡事。云长受命讫，众官拜贺曰：“此足见猪龙之瑞也。”于是云长坦然不疑，遂起兵奔襄[xiāng]阳大路而来。
曹仁正在城中，忽报云长自领兵来。仁大惊，欲坚守不出，副将翟[dí] [zhái]元曰：“今魏王令将军约会东吴取荆(jīng)州；今彼自来，是送死也，何故避之！”参谋满宠谏曰：“吾素知云长勇而有谋，未可轻敌。不如坚守，乃为上策。”骁[xiāo]将夏侯存曰：“此书生之言耳。岂不闻‘水来土掩，将至兵迎’？我军以逸待劳，自可取胜。”曹仁从其言，令满宠守樊城，自领兵来迎云长。
云长知曹兵来，唤关平、廖化二将，受计而往。与曹兵两阵对圆，廖化出马搦[nuò]战。翟[dí] [zhái]元出迎。二将战不多时，化诈败，拨(bō)马便走，翟[dí] [zhái]元从后追杀，荆(jīng)州兵退二十里。次日，又来搦[nuò]战。夏侯存、翟[dí] [zhái]元一齐出迎，荆(jīng)州兵又败，又追杀二十余里。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，鼓角齐鸣。曹仁急命前军速回，背后关平、廖化杀来，曹兵大乱。曹仁知是中计，先掣[chè]一军飞奔襄[xiāng]阳；离城数里，前面绣旗招飐[zhǎn]，云长勒(lè)马横刀，拦住去路。曹仁胆战心惊，不敢交锋，望襄[xiāng]阳斜路而走。云长不赶。须臾，夏侯存军至，见了云长，大怒，便与云长交锋，只一合，被云长砍死。翟[dí] [zhái]元便走，被关平赶上，一刀斩之。乘势追杀，曹兵大半死于襄[xiāng]江之中。曹仁退守樊城。
云长得了襄[xiāng]阳，赏军抚民。随军司马王甫[fǔ]曰：“将军一鼓而下襄[xiāng]阳，曹兵虽然丧胆，然以愚意论之：今东吴吕蒙[mēng] [méng] [měng]屯兵陆口，常有吞并荆(jīng)州之意；倘率兵径取荆(jīng)州，如之奈何？”云长曰：“吾亦念及此。汝便可提调此事：去沿江上下，或二十里，或三十里，选高阜(fù)处置一烽火台，每台用五十军守之；倘吴兵渡江，夜则明火，昼则举烟为号。吾当亲往击之。”王甫[fǔ]曰：“糜（mí）芳、傅士仁守二隘口，恐不竭[jié]力；必须再得一人以总督[dū]荆(jīng)州。”云长曰：“吾已差治中潘濬[jùn] [xùn]守之，有何虑焉？”甫[fǔ]曰：“潘濬[jùn] [xùn]平生多忌而好利，不可任用。可差军前都督[dū]粮料官赵累代之。赵累为人忠城廉直。若用此人，万无一失。”云长曰：“吾素知潘浚[jùn] [xùn]为人。今既差定，不必更改。赵累现掌粮料，亦是重事。汝勿多疑，只与我筑烽火台去。”王甫[fǔ]怏怏[yàng]拜辞而行。云长令关平准备船只渡襄[xiāng]江，攻打樊城。
却说曹仁折了二将，退守樊城，谓满宠曰：“不听公言，兵败将亡，失却襄[xiāng]阳，如之奈何？”宠曰：“云长虎将，足智多谋，不可轻敌，只宜坚守。”正言间，人报云长渡江而来，攻打樊城。仁大惊，宠曰：“只宜坚守。”部将吕常奋然曰：“某乞兵数千，愿当来军于襄[xiāng]江之内。”宠谏曰：“不可。”吕常怒曰：“据汝等文官之言，只宜坚守，何能退敌？岂不闻兵法云：军半渡可击。今云长军半渡襄[xiāng]江，何不击之？若兵临城下，将至壕边，急难抵当矣。”仁即与兵二千，令吕常出樊城迎战。吕常来至江口，只见前面绣旗开处，云长横刀出马。吕常却欲来迎，后面众军见云长神威凛凛(lǐn)，不战先走，吕常喝止不住。云长混杀过来，曹兵大败，马步军折其大半，残败军奔入樊城。曹仁急差人求救，使命星夜至长安，将书呈上曹操，言：“云长破了襄[xiāng]阳，现围樊城甚急。望拨(bō)大将前来救援(yuán)。”曹操指班部内一人而言曰：“汝可去解樊城之围。”其人应声而出。众视之，乃于禁也。禁曰：“某求一将作先锋，领兵同去。”操又问众人曰：“谁敢作先锋？”一人奋然出曰：“某愿施犬马之劳，生擒关某，献于麾（huī）下。”操观之大喜。正是：未见东吴来伺（sì cì）隙，先看北魏又添兵。
